青年作家欧阳德彬散文集《城市边缘的漫步》
将于本月下旬由南方出版传媒花城出版社出版上市
春风百草香
——《城市边缘的漫步》序言
南翔(深圳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深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这是一本很纯粹的散文集。
这是一本隔着年代的长者读了也有一种体己的温暖、一种想做白日梦的冲动,一种猝尔感觉没有忧伤的缱绻便没有深刻人生的憬悟,一种将坦诚、纯净、憨直与智慧流泻笔尖的散文集。这是一本可以打破年龄轨范、师生界限、男女区别之阅读的散文集。
不同的年月,曾给我的老师、大学同学、内地研究生与已经工作多年的学生出书写过序跋或评论,给德彬新书的序与评,想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此次却不是应他的邀请而为。德彬与我师徒相称,也是我在深圳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的关门弟子,亲密程度自不待言。或许囿于腼腆的个性,抑或得知我近来一眼出现玻璃体混浊,医生叮嘱慎用电脑,一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不再给我发他的新作电子版。他的责编秦爱珍给我电话,说他的散文集前面是空白的,老师能否写篇千字文以作前缀。当下答应,并尽快调阅了他这本不算太厚的在创作小说之余的十万余言散文集。
边读边想起日常他跟我上课、出行以及采风时的言谈,或家乡生活的甜蜜与苦涩,或大学毕业之后工作的困倦与彷徨,或青涩后生的情欲苦闷与荒唐,或不同教育期间的疑惑与窘迫……
很多年以来,在大学包括以培育文艺青年为己任的中文系,文艺青年头上不仅没有五彩光环,甚至成了一个贬义词。滔滔者天下皆奔经济的大潮裹挟之中,文史哲专业几乎成了“苦闷的象征”;即便堕入其中,也应埋首学问,专心论文,以期流畅毕业,擎起学历与学位的敲门砖,开辟人生的下一个斑斓里程——寻觅一份家长认可,社会认同,自我认定的堂皇职业。
在这一点上,德彬就显得不大合时宜。
第一、他太钟情创作。这里讲的主要是文学创作中的小说与散文,虽然他也不是不能写评论或论文,他的评论多次发表在中国作协的《文艺报》及其它权威报刊;也有一些省内外已经成名的作家,邀约他为之撰写评论,但他最痴心的还是虚构尤其是小说创作,这就很可能为大学几乎清一色的学术浓荫下,投下一缕刺目的光斑。我曾经不止一次为他的稻粱谋计,拉他创作之余,做一些为时政服务的写作,认为也是深入生活的一种方式,他要么反应迟钝,要么流于应付,令身为师父的我也无可奈何,只能摇头作罢。
第二、他太喜欢自由。说实在,自由是人的天性,也是写作的天性,谁人不喜欢自由呢?自由的想象,自由的时间,自由的抒发。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青年,背景是一对渐趋衰迈,无论寒暑春秋都在地里躬耕小麦或花生的父母,他一直的人伦理想是将终有一天,把鬓生华发的高堂接来深圳;可是米珠薪桂的当下,遑论令人咋舌的房价,他的职业设想,却还是一张即使薪水不高却写作时间较多的自由敞放的书桌。
第三、他太过憨直。写作人,一般不缺少洞察乃至斡旋世事的能力,《红楼梦》中: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洵为写照。写作人也是人,与世人无异的是,基本具有圆通与憨直两种,当然也有很多交叉与中间状态。德彬南来驻扎深圳,一心考研深大那几年,我即在文学院分管研究生招考,此前他在《小说月报》上看到转载我小说所附的简介,算是认识,南来也算拜师。考研期间他除了埋首复习,死记硬背,很少与我照面,偶在饭堂或泳池见面,备考得一脸蜡黄的他,却从不谈考试。这算是为自己也为师父的清白避嫌么?结果是接二连三地考砸,直到弟弟在深大光电子博士毕业了,他还趴在文学院读硕士!值得庆幸的是,他一考二考三考总算考上了,在政治英语以及所谓专业课的刻板考试面前,他此前发表的几十万字作品,连一根稻草的功能都不具备。可是我们的文学教育目的,不正是需要培养这样天资颖悟又勤奋刻苦的文学青年么?面对考试的关隘以及种种有形与无形的栅栏,我身为文学院主管研究生工作的副院长多年,却一点改变现实的能力都没有,唯一能给学生做的事情,就是多给他们一点鼓励,一点引导,一点外出探望大千世界、丰富生活的机会。
我常想,对学生的呵护是应该的,对学生的严格也是应该的,但目的只有一个,有利于他们健康成长,有利于他们多出成果,有利于他们尽快超过他们的老师!
值得欣慰的是,目下,德彬小说在本省后中已经较有影响,他散文中的感受、趣味、情感及文字也颇多可圈可点。试摘几例:
曾经年少爱做梦,一心想寻那彼岸花,跋山涉水不辞苦,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北国时觉得南方是彼岸,到了南方北国又成了彼岸。风云流转,少年生出坚硬的胡茬,却发现花朵不在彼岸,佛祖不在寺庙,文学不在学院,皆在自己心中。过去的几年,与其说是寻梦,不如说是在逃亡,你要寻找一个安放心灵的伊甸园。你逃避别人的地狱,可你最难逃脱的却是自我的地狱。(《彼岸花》)
你不皈依上帝,也不屈从魔鬼,你只做你自己。你气色真好,眼睛里张着梦想的风帆,忘了小径上洒落的泪水,忘了形同枷锁的玫瑰,忘了过往的一切,兴致勃勃意气风发,一如你从村口启程的那天。(《逃不开的命运》)
少年的声音有一天变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鱼一样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没有童年了,你眼前,华而不实的霓虹,玩游戏的男女。可你又说,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麦田打滚,在河中嬉闹,在荒野奔逐。(《街道上的黑鱼》)
在不断摘取文学果实的同时,身为师父,也有需要敲打徒儿的地方,譬如生活与写作的多样性问题;自北而南,如何将乡村与城市、过去与现实、感性与理性整合提升的问题;文学审美理想的呈现问题等等,都是他沿着文学之途走下去的拦路虎。
苏轼状景有句:“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
送给他,以为后继者雄,是为序。
欧阳德彬,农历年生,深圳大学文学硕士,曾在《作品》《山花》《香港作家》《城市文艺》(香港)《西湖》《野草》《岁月》《文学港》《福建文学》《黄河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数十万字。曾获海内外散文奖提名奖、深港两地短小说大赛优异奖、浙江作家网青年文学奖、万松浦书院文学新人奖等。
城市边缘的漫步
欧阳德彬
◎忧郁的废墟
从宿舍阳台上望去,南山大道车水马龙,离你很近,又很远。雨渐渐落下,人行道上游移着五颜六色的雨伞。你戴上耳机,背着书包,走出门去,没带雨伞。雨伞就倚在桌角,你只是不想拿。走在路上,雨点拍打脸颊,泛起微凉,车来人往都是布景,你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局外人,建构另外的城,小说中的城。你不需要面具,你我行我素。一场细雨,根本无法阻挡一个独来独往的男人,你的双脚坚实地立在大地上。一个男人行走在你小说中的城市,走到十字路口,发现所有的交通信号灯都是红色,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你是个残忍的写作者,把小说中的人物写得无奈而苍凉。你倔强地反驳,堂而皇之的城市,不正上演着无路可走的丑剧吗?
你习惯了中午去宿舍楼下的咖啡馆喝一杯现磨咖啡,放奶不放糖,自己一张桌子,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边喝咖啡边翻上几页书,累了就望着咖啡馆的玻璃墙发呆,偶尔想想要写的小说的某个情节。起身上楼,打开电脑,接着写小说。有课的时候就去学院上课,课堂上荒谬的理论挑不起你的兴趣,只是去混个及格。日子就那么简单,远不如小说斑斓,但这是自己的日子,不受制于人,不忧不喜。
你早晨醒来,拿着剃须刀,站在墙上垂挂的镜子前。你看到镜中的双眼,还在回首过去,你让它们凝视当下。有时候,和煦的阳光穿过百叶窗,洒进房间,你坐在阳光里看书。你说,这座城市,还是天晴的时候多。以往的欢笑,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快乐,面对心灵的深渊时,你总是孤身一人。曾经并肩行走的人,已是陌路。有时候,街上挤满了戴面具的人,你分不清哪个是你要找的人。有时候,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连猫狗都没有。
你最好的伴侣不正是每天在剃须镜前见到的那个人吗?他目光坚定,脚步执着,他给你讲纯洁悲伤的爱情:“一个白风衣男孩,一个绿罩衫女孩并肩站在河边,河面上掠过几只白鹭。女孩问男孩‘你会永远记得那只白鹭吗?是折了一片羽毛的那只,不是任何其他的。’他回答‘是的,永远记得’。女孩热泪盈眶,忽而化作白鹭飞走了。”爱情的棋子还没有放下,生活就拿走了棋盘。
隐形的朋友从书页中走来,你的手上保留着灰烬的味道。箱子里,是你从北方带来的书。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你重新翻起,可稍微碰触,就尘土弥漫。手里握着一张来到这个世界的单程票,喝着一杯浓缩的黑咖啡,行走在摆满棱镜的走廊。
也许是灰心,你不再奢求别人理解自己,你决定走自己的路,习惯了戴着耳机,习惯了用黑衣包裹自己。你说将来总会出现一个独特的人,站在你面前,目光坚定地说,嘿,我理解你,然后手牵着手并肩行走。你说同类的人是一朵蒲公英,出生时散落各地。他们个个孤独,期待同类,有时候上穷碧落下黄泉,怎么找也找不到。碰上的若是路人,千言万语都是徒劳。雨渐渐落下,人行道上走着五颜六色的雨伞。你戴上耳机,背着书包,走出门去,没带雨伞。雨伞就倚在桌角,你只是不想拿。
◎渐行渐远渐无书
我已经在外面游荡了太久,没有同家人团聚,也没写下几封家书,我想和他们同坐桌旁,拉点家常。谈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我的手里是一支笔,爹的手里是一杆庄稼。我的手掌丈量人心,爹的手掌丈量土地。丈量人心却伤了自己,丈量土地才怡然自得。我想对爹说,你才是真正的诗人,你有鲁西南广袤平原的坦荡和襟怀,不掩饰不做作。我在城里见惯了虚伪,人们戴着面具行走,电视报纸谎话连篇。即使皇帝老儿惹了你,你也会咧嘴笑笑,眼角斜斜地上挑,说句俺操你娘。你的眼神淡然,孤傲,从容,道貌岸然的人学不来。小时候,你领着我这个见人就傻笑的鼻涕虫去看相,那走街串巷的黄袍老道一口咬定我长大了能当皇帝。你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了他。你笑,他们也笑,他们笑你傻,他们都不懂你在笑什么。我长大了,却出奇地讨厌政治,任何团体组织都没兴趣加入,可你看,我是我小说世界里的帝王。
当一家人坐在一起,我知道你们会说我已年纪不轻,该找个贤慧的女人成家了,我不喜欢谈及这个话题,但还是想和你们坐在一起。我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们不操心,说还没遇到合适的,还是说谈过恋爱又分手?订了回乡的车票,它能带我返回童年吗?我想问问娘,那年走失的黑眼圈小羊羔,回家了没有。牧羊的少年光顾着追逐一只红尾巴蜻蜓,羊羔跑得七零八落。我想问问娘,邻居家的姐姐过得怎么样,在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她是我眼里的天使。
还有那习惯了沉默的爷爷,他还没等我懂事就走了。卧病在床之前,他天天到村头的石桥边凝望远方。远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小麦和玉米轮番耕种。有人说他凝望的是燕子低飞的踪迹,他想在空中捕捉下雨的日期。有人说他年青时爱过一个穿绣花宽袖衣服的女人,她每天都经过石桥到镇上教书,文革的时候被几个书记支书轮流奸污,跳河自杀了,就从这个石桥上。还有人说他什么也没望,什么也没想,在他晚年的时候,上天取走了他的记忆。他一辈子都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忘记了朝代更替,忘记了文革时断掉的一条腿,咽气前还念叨着狗日的皇帝老儿啥时候不收公粮。
我知道故乡已不是祖辈那时的故乡。那时候,男人们手持钢刀冲出门去,为宗族,为后代抢回被夺走的土地,搭上几条人命也在所不惜。春去冬来,家族的祖坟上想必已长满荒草,寡妇已经再嫁,孤儿已长大成人。不知年夜饭的时候,几坛香喷喷的高粱酒下肚,老人们会不会追忆往昔?
◎彼岸花
曾经年少爱做梦,一心想寻那彼岸花,跋山涉水不辞苦,上穷碧落下黄泉。在北国时觉得南方是彼岸,到了南方北国又成了彼岸。风云流转,少年生出坚硬的胡茬,却发现花朵不在彼岸,佛祖不在寺庙,文学不在学院,皆在自己心中。过去的几年,与其说是寻梦,不如说是在逃亡,你要寻找一个安放心灵的伊甸园。你逃避别人的地狱,可你最难逃脱的却是自我的地狱。
写作让你安静和快乐,也抛给你孤独和疏远。面对琐事和误解,你想沉默,可你又不能沉默,沉默是精神上的自杀,你便建构小说中的伊甸园,一个你可以自由驰骋,心灵平静的净土。在小说的伊甸园里,你可以吊儿郎当,优哉游哉,嘻嘻哈哈,调笑这世界。
心境烦乱的时候,你习惯了在文山湖绕圈。先民逐水草而居放牧羊群,你则沿湖散步放牧自己。你说,绕行一两圈,什么难过的坎都过了,你说,你看,说放下就放下了,没有什么放不下。你有时也去田径场走走,那是一处能仰望天空的地方。天空幻出猛兽奇鬼,变化莫测。风中徘徊的燕子,或许掠过王谢堂前。周围高树葳蕤,枝桠交迭,鸟雀躲在里面呢喃。仰望与倾听,心中便多了谦卑自安。
毕业后数年蹉跎,重返校园,心无杂念,读书写字,也算是浪子回头。你不再四处游荡,而是安居斗室,坐在阳台的冬阳下,面对自己,正视自我的地狱。你说你不再逃亡,其实你依然在逃亡,从自己心里的阴影中逃亡,你不能把自己葬送在自我的地狱中。有了正事,连一向喜欢的计算机游戏也戒掉了,以致一个朋友说,你小子连那么好玩的游戏都能戒掉,还有什么你干不成。
距离而立之年越来越近,心却平静了,没了二十出头时的躁动不安。躲在校园,是对社会的逃避么?索尔仁尼琴说过,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生活之路。或许生活,从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何谈对错。
图书馆五楼有一座悬空的天桥,它就那样悬在半空,自在又从容。天晴的时候,它享受着南方银白的烈阳。下雨的时候则是一桥烟雨,让人追梦江南。读书累了的时候,就去天桥上凭栏远望墨绿的山和舒卷的云。你说你已顿悟,从妄念和过往中解脱,从自我的地狱中解脱。你说自由在你心中,写作是你内心的需要。
◎逃不开的命运
昨晚刮了台风,泄了暴雨,人们诚惶诚恐,工于躲藏,城市却无动于衷。从阳台望去,台风夺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里,扔掉雨伞,注视着城市。在少年的眼中,街道或许是难以弥合的伤口。台风的镰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没来得及表达的爱情。时光,又会在下巴竖起胡茬,给背影添上沧桑。雨才不管人呢,它只顾在风中荡秋千。你独自站在阳台上,观照着城市,你想告诉少年,爱情就是一切,但是仅有爱情却远远不够。可你只是注视,是个纯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你也不会走下楼梯,站在他面前,兄长般嘱咐他:成长就是这样的,希望之手编织梦想,绝望之手又把它撕裂,这是逃不开的命运。
远远地观望,不是很好吗?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湿的毛巾,不是渗透了伤于爱情的泪水,而是沾满了书写离别的墨水。太阳和月亮,各自孤单地生活,不是很好吗?你不愿意让人阅读你的伤口,哪怕伤口已生出翅膀。一天又一天,在城市里隐身,与阳台上的青藤生活在一起,却又无时不感受着城市的存在。
雨停了,你走下楼梯,沿着人行道走了很远。紫荆花开得正好,勒杜鹃湿漉漉地燃烧,人们在花丛中穿行。你说鸟城是一座花园,让你返回摇铃的童年,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童年时玩的游戏。小时候的一个深夜,你独自穿过乡村的街道回家。墙上巨大的魔影吓住了你,你动它也动,你怎么动它就怎么动,你发现它只是你的影子。多年之后,你行走在城市,保持着当初的姿态。你不皈依上帝,也不屈从魔鬼,你只做你自己。你气色真好,眼睛里张着梦想的风帆,忘了小径上洒落的泪水,忘了形同枷锁的玫瑰,忘了过往的一切,兴致勃勃意气风发,一如你从村口启程的那天。你说,西西弗斯背上沉重的岩石,让你背吧,这样你的双脚才坚实地立在大地上。相对于眼泪,你更相信汗水,远航的船只,拒绝码头。你说花朵是艳丽的,也是肤浅的,不若在早晨的阳光下召集蝴蝶,培育果实。你说时光在追杀你,你不能再悠然散步了,你要飞,可你又说闲庭信步时就是在飞。
雨又下起来了,淋湿衣衫,你从另一条路返回,把紫荆花和勒杜鹃抛在身后。推开门,关上窗,拉上布帘,重新回到蒙蒙的灯光下。
◎街道上的黑鱼
暴雨之后的日光洒在阳台上,你坐在一把宿舍标配的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无所谓地翻着书页。书滑落在地上,你捡起来,摩挲着封面。你说,那本书最美的是封面,和许多美好的存在一样,值得再三审视,内容嘛,哈哈,你狡黠地笑了。阳台上竖着很多铁丝,从远处看,这样的阳台像只鸟笼子。你望着外面,白鸽飞过,响着鸽哨。街道上有很多这样的阳台,人们相互窥视,相互想象,互不交谈。楼下就是那家竖着门面豪华的酒店,那个矮壮的中年厨师从侧面的窄门出来伸了伸懒腰,蹲在门口,点上一支烟,在那里皱锁眉头。总是穿着一身深蓝工装搞装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时刻走进那家彩票店,点着脚尖窥探电脑上的数字,电脑的屏幕,总是背对着他。他们都在做梦么?不过很多的梦,就像你小时候去摘树上紫红的桑葚,刚爬到一半,脚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南山大道上,秩序和混乱交叠在一起,太阳在忙着抹去街道上发亮的水痕。
日光朝着黄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在鸟城的背面探头探脑。你的目光邂逅阳台外的物事,你说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过铁丝落在膝头的一片榕树叶子。阳台外面的那棵树,只在春天落叶。如果眼睛锈迹斑斑,叶子掉在手里,也会浑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飞蛾前来探望。如果洞察隐秘,又难免彷徨,全知全觉者的彷徨。日子是风中芦苇,彷徨摇曳之后,必是长久从容和深自缄默。
下了宿舍楼,那条黑鱼就在你的脚边扇动双鳍,保持着水中的姿势,可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鸟城的主干道。它鼓胀着双眼,怒气冲冲地跳来跳去。那家酒店的厨师枝杈着粗短的手指跑过来了,一改刚才的沉默,眉开眼笑兴高采烈,就像猎狗闻到了兔子的味道。黑鱼一只眼睛望着夕阳,一只眼睛望着影子,谋划着再跳跃一次。哪怕只是一场徒劳,也必须游动,必须跳跃。倘若它跨越这片水泥森林,将会听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楼太多,江河太远,鱼鳍并非两翼。厨师抓走了它,丢在案板上。他戴上高帽,系上围裙,叼着一根中华烟,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鳞。酒店大堂的食客等着吃它的肉,玩着“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
你记忆的江河里也游出一条这样的鱼。整条河都响着你的尖声鬼叫,阳光洒在你麦黄色的脊背上。你朝洗澡的女孩们喊着有一条硕大的黑鱼从裆下穿过。看着她们仓皇逃窜,你乐得哈哈大笑。少年的声音有一天变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鱼一样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没有童年了,你眼前,华而不实的霓虹,玩游戏的男女。可你又说,少年就藏在霓虹后面的黑影里,在麦田打滚,在河中嬉闹,在荒野奔逐。你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听见你来,拔腿就跑,只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脚丫清脆的回音。
◎秘密会所
下了校外宿舍楼的旋转楼梯,沿着马路步行百米左拐,便走进一条幽深的背街小巷。那里是浪游人的乐园,小饭店的灯光持续到午夜,随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温暖晚归的路人,花上几元钱即可果腹。在那些上层人士的眼里,那确实是不入流的地方,垃圾随随便便地堆在硕大的塑料桶里,宠物店里传来猫狗的哀鸣,按摩店的姑娘们在门口张罗顾客。那是一片遗忘之地,隐藏在繁华的都市里,展示着城市更真实细腻的纹理。
有一段时期,生活中最为快意的事情,莫过于邀上三五个聊得来的兄弟,走进那家叫“经济小炒”的饭馆,搬出桌椅放在店外,点上几盘小菜,叫上几瓶啤酒,个个推心置腹,海阔天空地交谈,可以嘲讽学术,可以品鉴身边经过的女人,可以拍桌子骂娘。白天遇见不顺心的事,碰上行为下作的人,听了污人耳目的课,晚上边喝酒边骂狗日的。
饭馆炒菜的女人天天站在店门口,左手端着铁锅,右手拿着铁铲,下面的炉火烧得正旺。铁锅晃动,锅铲翻飞,一盘盘味道可口的小炒便由她的男人端到了客人的桌上。她挥着柔臂,步行街上便有了人间的烟火气,让人觉得温暖惬意。真想不明白,她细白的手臂,怎么能日日夜夜承担起硕大铁锅的重量。她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面容端庄,衣着质朴,稍稍过耳的黑发挡在耳后,后面还扎了一个麻雀尾巴样的小辫,在她炒菜的时候顽皮地跳来跳去。几丝浸了汗水的秀发搭在前额,添了几许妩媚。她唇边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让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见过奴颜媚骨的笑,奸诈卑劣的笑,一本正经的笑,冷漠无情的笑,就会觉得她的笑有一种超尘拔俗的美丽。旁边桌上几个打着赤膊喝酒的民工看到我们几个戴眼镜的学生喊操骂娘一脸惊异,我们便邀请他们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干了几杯。他们乐呵呵地讲述起乡村的奇闻异事以及置身城市的惶恐不安。奇怪的是,他们的讲述并不比某些教育工作者的课堂讲述差,那些原汁原味的乡村语言有着惊人的表现力。
女主人的宝宝穿着白色连衣裙,追逐着饭桌旁的一只长着水汪汪眼睛的猫咪。女主人刚把一份葱花煎蛋倒进盘子里,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便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看到她笑,我们也忍不住笑了。男主人知道我们是常客,递上几支香烟来,桌旁便多了几缕烟气。即便是平时不抽烟的兄弟,这时也难抵诱惑,眯着眼睛安静地吞吐。有人牵着两只巨大的藏獒从街上经过,旁边宠物店笼子里的小狗竟呲牙咧嘴地怒吠起来。我们又笑起来,好像它们不是狗,而是人。
在镶金嵌银的城市里,那是一处秘密会所,藏在城市边缘,也是一处欢乐之地,难忘如同手纹。
◎夜色中的萤火虫
一天傍晚,还是少年的你从姥姥家步行赶回自己的村子。土路上有两道很深的车辙,你的一只脚陷进一道车辙里,扭伤了,被野兽咬住了似的,拔不出来。夜的浓黑袭来,天上连月亮和星星都没有,隐隐传来怪叫和村里的狗吠。夜晚的田野里有鬼火,听大人说的,路两侧的玉米田里便有许多凸起的坟丘。也许是被竖着叶子拔节生长的玉米秸秆挡住了,你看不到,却又想看到,转着身子四处搜寻。你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招来不祥之物。你就老老实实地蹲在路上,任凭夜色淹没自己。通往村子的苍白土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你想到达的只是村口石桥边那座孤零零的红砖房,房前围着木篱笆,篱笆上绕着几棵牵牛花。母亲给你留了一碗热腾腾的饭菜,就闷在锅里,借着灶膛的余热保温。除了她,你再也没遇到心甘情愿给你留饭的女人。她们要钱或者要爱,超出你的承受范围。你说,姑娘,咱们跳一支舞吧。跳完就远远躲开,谁也不认识谁。
你以为那晚的夜色仅仅属于那晚,孰料竟是不断重演的精神困境。即使自我意识不断醒悟,也难以突围。
明知自己是俗人,偏要去听歌剧,意大利贝利尼的女声二重唱。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叫得不错。心有悲伤欢喜,自然生出叫喊的冲动。村里的小哥哥淹死在水塘里,他妈敲着铜锣在水塘边叫魂,悲悲切切,吓得你戴上虎头帽,一头钻进被窝里,死命用棉被缠住头。有时候叫喊也是徒劳,叫不醒死去的人,叫不醒装睡的人,更叫不醒空心的人,涅槃啊,羽化啊,都得靠自己,谁也超度不了谁。徒劳的叫喊让你厌烦,你更喜欢没有使命的叫喊。欢快了就叫,尽兴了就叫,譬如叫床,想咋叫咋叫,爱咋叫咋叫,呢呢喃喃不错,鬼哭狼嚎也可。写小说也是一种叫喊,可以借人物之口畅所欲言,丝毫不必顾忌别人的眼光。一只从现实牢笼中飞出的怪鸟,终于得以自由飞翔,追逐喜欢的云,吟唱想唱的歌。
许多天不下雨,到处是阳光。这阳光,蜷起手指一弹,当啷作响,正经得很,让你觉得不真实。有阳光就有阴影,凭什么只让赞美阳光?你偏爱黑夜,你赶回自己村子时遇见的那样的黑夜。黑得那么寂寥,那么孤独,那么透彻,那么忧伤,又那么自在。你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气,生怕招来不祥之物。你就老老实实蹲在路上,任凭夜色淹没自己。偶尔飞来一只萤火虫,拖着墨绿的冷光,美得不得了。
语言有沟通的功能,现在竟变得难以沟通,谁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时代。疏离在你的周遭弥漫,你想逃,带着躁动不安的幻想,逃进纸笔之间,享受编织词语的乐趣和自由飞翔的快感。小说中的那个人,行走在夜幕下的城市,拉着姑娘的手,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你不想成为别人希望你成为的人,你只想做你自己。姑娘终会走,姑娘一走,你就孤单了,唯见夜茫茫,又在黑暗中,寻找一丝萤火虫的幽光,把自己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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