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I目
我出生就是弱视,上幼儿园时,左眼贴着一块中间有着锡片的透气胶布,据说可以矫正视力,然后上小学一年级时,便就戴上粉红色镜框的眼镜,重重压在鼻梁上，一直到30岁。
我不是特别喜欢学习的人,也不上补习班。即使如此,视力从0.8,逐年开始退化。当母亲带我去例行检查视力,我趴在车子的窗沿,使劲看着窗外的绿树,人家不是说绿色护眼吗?年幼的我亡羊补牢,却从未为时不晚。在医院里看着那些东倒西歪，开了个口的残缺圆形,心里很不安,视力测量表的开口会朝向往左斜上方,左斜下方,右斜上方,右斜下方翻筋斗似地滚动,到0.6,或0.7,那个漏风的圆像高速运行的旋转木马,糊成一团。
随着时序推移,我意识到视力刚开始是0.8,之后像火箭升空倒数计时一样地快速冲向0.1,没有任何能做的事情。直到眼睛老化。视野中开始出现小虫子,透明椭圆的,有点像是草履虫。我尝试转动眼珠子,认真盯着那个单细胞的存在,不过草履虫随着我眼球的转动藏到后侧去,溜进我的眼底。
后来的后来,不只草履虫在我的视野中,当我望向蓝天白云,我看到蚯蚓,或者单纯一个个像宫崎骏“TOTORO”里面沾满煤灰,很小很小的小黑点,简直是白天的百鬼夜行。
蓝天白云是存在的,只是我的玻璃体太热闹,太多杂质,我已经忘记上次看到无瑕又清澈的天空,是在我几岁的时候,当时我应该贪婪地好好看清楚天空,用眼睛攫住那无限的透明。
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愿望,那我倒希望我的飞蚊症能离我远去,抬头看到风筝摇曳,或飞机的尾翼喷出白色的气体时,旁边没那些大小形状各异的东西存在。
眼睛是我最害怕失去的感官,梦境中,我的眼珠是鱼市场那一排排失去生气的鱼,停滞又混浊。
最近开始给盲人按摩,我盯着技师,他们的视神经导致眼神飘忽,按摩技巧是一回事,我被他们眼睛的各种型态吸引住了,翻着白眼的,张着眼但其实视力特别弱的,我小心翼翼地跟他们交谈。在某次上完瑜伽课,我走在空旷的地方,尝试微闭眼睛,结果就是不断撞到停车场中的车屁股。
文字的疆界有限,我无意对自己不断趋向他们的心态多做解释。我对技师收住同情心或同理心,也不可以抱着好奇心。静静地让他们冰凉的指头按着穴道,揉捏酸痛的身体,熟稔的技巧在僵紧的每块肌肉上轻揉慢捻抹复挑。
只是那么一次,我问了长相还算斯文的技师:“你知道自己长的模样吗?”那时按摩已经结束,我望着他离去的后脑杓,他说话特别轻柔:“那我还是知道的,因为我是一点一点看不见。”
我的视力也是一点一点退化的,近视手术之前,眼镜是我的义肢,摘下后就是白茫茫一片,“只在此景中,云深不知处”。
多希望你们都能有一只漂亮温驯的拉不拉多导盲犬,带你们离开”中医按摩”那个像结界似的封闭场域,这些表态都太流于情感,我心知肚明,那又如何?本日风大,天空清朗,我的视野中还是存在那些不可能摆脱的杂质,无法逃脱的缺陷,像视力表上圆满不了的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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